Dark in the woods

 


  這個世界的樣貌毫無疑問是多采多姿的,不同的動植物擁有不同的外貌,各自有各自的習性,殺與被殺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會出現不同的結果,正因為其不確定性才造就了豐富的自然。每年被人類滅絕的動植物遠遠超過被新發現的,許多的昆蟲和蕈菇在人類訂出學名之前就消失殆盡了(前所未見的種類的疾病卻不斷增加)。我很喜歡翻閱物種圖鑑,即使必須砍倒更多的樹造成更多的物種滅亡,我還是會繼續購買下一本魚類年鑑。   要敘述我有多喜歡逛這種類型的博物館,我可以說上三天三夜,但是要說這個世界上所有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就只有權力階級的上下而已。   在很年幼的時候,我就隱約察覺到自己在人類的階級分類中,並不算是很高等的,成長的過程中更是確信了這點。大多時候我可以不去在意,畢竟我還有能力稍微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跟求知慾,然而覺得不公平的怨恨感總是像夏夜裡的蚊子一樣惱人又揮之不去。   據說世界上最大的蚊子可以長到將近三十公分。我沒有看過實際的標本,現在逛的這個展覽也沒有關於蚊子的展品。畢竟是大英帝國博物館的巡迴展出。古埃及的木乃伊和石斑魚標本有種莫名相似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還有達爾文的石像。導覽員帶著小學生的隊伍擋住了通往出口的路,我只好站在鶴鴕的標本前面發呆,看那些吵鬧的幼年動物在導覽員沒注意時用沾了鼻涕的手去碰玻璃。唯一能讓我感到厭惡的物種僅有現代智人。   過了半個小時我終於擠進紀念品區,有很多的標本和三葉蟲化石,不過我手頭有點拮据,所以買了印有渡渡鳥骨骼圖案的帆布袋和一小塊碩寬展櫛蟲化石就決定罷手。當我離開展廳,站在路邊思考著究竟要叫計程車還是步行到車站時,之前在畫展認識的女性朋友突然打電話過來。因為車流的噪音太大,我不得不請她提高音量,各式各樣的車子從我面前經過,有的已經開了車頭燈,喇叭聲不時打斷我們的對話。   「你等等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餐?」   「剛看完展覽,再來沒有行程。」   「你在哪裡?我過去找你好了。」   我把展場的地點告訴她,然後走到停車場。一整天下來我的雙腳疲憊不堪,便坐到花圃邊緣的紅磚矮牆上等待,戴上耳機聽Muse的The 2nd Law。天色暗下來時有一台白色的BMW休旅車開進停車場,我站起來看著BMW在其他的車子間穿梭,直到它在我面前停下。人妻朋友打開車窗,露出微笑對我揮了揮手。有一瞬間那和我祖父那台四十年前的老BMW轎車搖下窗戶(祖父的車真的必須用手把搖下車窗)的畫面重疊了。   「怎麼了?快上來吧。」   「沒什麼。」我搖搖頭。   她帶我去專門做無菜單料理的餐廳,正巧碰上了下班時間,一路上塞得水洩不通,不過她始終保持著穩健的駕駛風格。餐廳在接近郊區的精華地段,附近都是我一輩子不吃不喝也買不起的高級住宅區。人妻小聲對櫃檯的人說了什麼,接著服務生就把我們帶到隱藏在內部、窗外還有小庭園的房間。冷盤和生魚片很快就送了上來。在前菜和主菜中間的間隔,我開口向她搭話。   「怎麼突然想要剪短頭髮?」   「不適合我嗎?」她微微歪頭,耳環從銀灰色的髮絲間一閃而逝。「只是覺得想改變一下形象,我一直想試試看短髮,再晚一點或許就錯失了這種機會了。」   「不會。很好看。」我說。   「今天的展覽有趣嗎?」   雖然我腦中浮現了醜陋的小孩,但是我還是點點頭。憑良心講每一件展品都非常精彩,撇除背後的來源爭議單純去看的話,無疑是日不落國曾經輝煌的徽章。我的視線從遙遠的化石轉移到人妻的毛線衣上,有時候我會嫉妒擁有這些美好事物的人,但是即便我有天獲得了溫柔美麗的伴侶,大概也會被我的無可救藥逼走。我就是有這種傾向的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麼填滿內心的空虛。   主菜是烤得酥脆的松阪豬配丼飯,米粒不會太爛也不會太硬,嚼勁恰到好處,配豬肉的醬汁可以說是完美。我的負面念頭短暫地被美食驅散了,吃飽後莫名湧上了幸福感,我的寬容心也增加了一些。人妻結過帳,問我有沒有想去什麼地方,我想了想後搖頭。她沒說什麼,開著車帶我漫遊在夜晚的道路上。在穩定的引擎聲浪圍繞下,我逐漸感到睏了。再次睜開眼看見的是寬敞的車庫,白色的燈照亮了雪白的牆壁,人妻剛把車停好熄火。我揉了揉疲倦的雙眼跟在她後方進到寬闊的客廳。光是客廳佔地的坪數就比我家還要大了,明明是夜間卻像白天一樣明亮,偌大的空間裡只放了皮革的三人沙發和固定在對面牆上的大角鹿頭骨。如果不說任誰都會覺得這裡是某個博物館的展廳。大角鹿的頭骨不管看幾次都覺得異常壯觀,根本不像會生活在陸地上的生物,儘管牆面還有剩餘的空間,但是再放其他的擺飾就會顯得有點擁擠。   人妻到角落接起電話,用我聽得見但是聽不清楚的音量說了些什麼,大概一時之間沒辦法掛斷,於是我擅自坐在了沙發中間的位子,抬起頭仰望頭骨。玻璃窗的左下角放了溫濕度計,這整面的展示窗做了恆溫恆濕的處理,細膩的保存方式確實也像她的作風。從側面看頭骨,牙齒的排列很像某種外星的異形,門牙和臼齒之間的留白彷彿是被製作者遺忘了似的。頂著巨大的角要怎麼在森林中躲避掠食者?就算當作武器,在日常進食的過程應該也會造成不小的麻煩,不管怎麼想都很礙事。或許正是這樣大角鹿才會滅絕。   「展覽的標本和我家的有哪裡不同嗎?」她掛掉電話,悄悄走到我背後出聲。   「角的彎曲有微妙的差別,展品沒有因為打架斷裂的部分,可能是刻意選了保存完整的樣本。不過展覽人太多了,沒辦法像這樣安靜地觀賞,我覺得還是能靜靜坐著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比較好。」   「看不膩嗎?」   「不可能膩的。」   她在我身旁坐下,拍了拍手。室內的燈突然熄滅,天窗和落地窗的遮光廉也自動關上,在我的眼睛習慣黑暗之前展示櫃上下的照明燈亮了起來。我們身陷黑暗之中,大角鹿的頭骨看起來像在發光一樣。「我好像沒提過,」她隱藏在陰影中開口。「這裡的一切都是繼承自我父親的,就連結婚的對象也是父親欽定的。或許是誰都覺得羨慕的生活,再抱怨會遭天譴,不過我時常是孤身一人,經年累月跟寂寞戰鬥著。父親是政府要員,結婚的對象也是外交官,似乎沒有人想到要稍微陪伴我。所以當你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時候,我是感到十分感激的。」   這些話如果不是在黑暗中,她可能一輩子都說不出口。我試圖從破碎的語言裡挑選合適的句子還給她,但是並不順利。跨過了某個時間點之後,我們的權力階級好像對調了一樣,界線逐漸變得模糊。   「今天留下來過夜好嗎?」   「嗯。」   寂靜籠罩大廳,我看見大角鹿活了過來,對我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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