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寂

  半裸的女朋友癱軟在昂貴的皮革沙發上,微微閉著眼,左手夾著點燃的雲斯頓,就那樣維持一動也不動的狀態,只有小小的胸膛緩慢地、以幾乎看不出來的幅度上下起伏。全新的白色吊帶襪和蕾絲內衣的觸感還留在我手上,她披散在沙發後方的及腰長髮的氣味也還留在我的鼻腔裡,那是沉澱在感官裡非常長一段時間沒有被喚醒的記憶,不過那些感受今後都將被塵封。

  「這樣下去不會有結果的。」她說。

  「我想是的。」

  她抬起頭,用冷漠且凶狠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並不是因為生氣,她的眼神本來就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很難用目光去判斷她的情緒,這對習慣判讀對方想法再做出反應的我來說造成了一定的困擾。室內的氣溫宜人,我只穿了輕薄的短袖,既不會熱也不會冷,跟我的心一樣空蕩蕩的秋天。

  「我們沒有成功越過那道檻,我很遺憾。」我放下手中的可可,勉強從喉嚨擠出聲音。

  「我以為有愛就能跨過現實性的障礙,是我太天真了。」女朋友搖頭。

  「某些時候是能跨過現實性的障礙,在某些特定情況下。」我艱難地起身去廚房把杯子洗乾淨,放回銀製的杯架。離開之前女朋友還坐在沙發上,我把她看著窗外的優美畫面烙印進腦海中,然後向她道別。

  外頭吹著涼風,我套上卡其色的軍外套,把二手的川崎仿賽牽到別墅外。手腳的熱量逐漸被風吸走,失去溫度的不知道是傍晚的街道還是我自身。我覺得異常疲倦,不想跟任何人接觸,只好沿著柏油路一直騎,過了兩個小時總算看見不認識的路名。摩托車的油箱包裡裝著防風的軟殼外套,所以我決定繼續往海邊的方向前進。灰黑的雲層被夕陽染成岩漿般的橘紅色,在我身上有什麼正在轉變,那是因為我的心理狀態導致的化學作用,混合了寂寞和慾望等等大量的東西,並且吸引了原本不屬於我的「什麼」。我不再是我。

  我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產生了類似「磁性」的某種特質,一種難以言喻的自信。只要是我想要的,我都能弄到手。目前我還沒有非得要得到的事物,但是我知道很快就會有。

  騎了三個多小時的車,我開始有點累了,決定找地方休息,但是隨即想起除了錢包和手機之外其他東西一概沒帶,必須先去一趟商場。我在超商的提款機領了足夠大方用上三天的現金,剩下的到時候再想辦法。距離最近的商場有點沒落,或許跟漁港的漁獲量逐年減少有關,又或者純粹是產業型態的改變導致人口外流,基本上這種狀況已經是被捲進市場萎縮的漩渦了。儘管誰都沒辦法阻止殘酷的現實,不過我還是為了減緩商場倒閉的速度貢獻了一份心力。我對這種事好像有古怪偏執的傾向,明明知道命運早已註定卻還是想要做一番掙扎。我買了換洗的衣服、風衣、手套(海邊的早晨跟晚上應該會很冷)、手機充電器、ZIPPO的打火機和一個用來裝全部東西的帆布旅行背包。鈔票少了好幾張。本來想要先去乾洗店把衣服洗過,不過想想螢光劑究竟能對一個生無可戀的人造成什麼影響呢?

  接著我找了一間最順眼的旅館,在海岸公路邊,建築物外表還很新,然而看起來生意有點冷清。櫃台的女服務員看見我,遲疑了一下後露出營業用的笑容。

  「您好,請問有預定房間嗎?」

  我搖搖頭。

  「好的,我知道了。那麼您預計要入住幾天呢?」

  我想了想,比出三根手指。

  「有需要指定特定的房型嗎?」

  我搖搖頭。

  「麻煩跟您借一下證件。」

  我把證件跟鈔票一起遞給她,女服務員對著電腦輸入了一些東西後從抽屜裡拿出房卡,向我說明房間的樓層和位置。我很想正常與她對談,假裝我很樂意跟人言語交流,雖然很抱歉,但是我真的累了。房間在距離五樓的電梯出口最遠的位置,從陽台看出去剛好是能越過民宅看到海的高度,海面是灰藍色的。因為房間在建築側邊,往左邊看就能俯瞰以港口的魚市場為中心往外擴散的城鎮,路上有騎著腳踏車和開車不知道要往哪裡去的人們,我認出了一棟應該是圖書館的建築物。海風吹得我有點頭痛,所以我暫時把圖書館的事置之腦後,回房內坐在蓬鬆的床上檢查手機有沒有新的訊息。和朋友一起做的短期投資在上禮拜售出,收益在今天早上匯進戶頭了,大概夠我住上兩個禮拜的旅館。獨自一人躺在陌生的床上有種混雜了寂寞和自由的奇特感覺。

  忽然我想到可以花錢叫人來陪我。偶爾要嘗試一下全新的體驗。於是我下載了專用的應用程式,試著問魚市場附近在不在服務的區域裡。訊息很快就已讀了,過了二十分鐘才回覆,語氣看上去有點勉強。對方問要哪一個女孩子,我告訴他外表沒關係,只要話少的女孩子就可以。

  戴著圓形銀製耳環的短髮女孩子在約好的時間敲了房門,我打開厚重的隔音門時倒吸了一口氣。沒想到會是這麼漂亮的女性。她穿著米色的大衣,襯衫的領子整理得比我去面試時還工整,黑絲襪的每個地方都仔細拉平過,一點都沒有匆忙趕來的跡象。

  「你好。」她微微笑道。

  我的心思全被她美好的穿著和身體曲線吸引了,詳細的過程記不太清楚了,我只知道內心深處遠遠還沒感到滿足,便延長了兩次時間。即便陰莖已經變得疲軟,我的心仍舊沒有平靜下來。在做的時候她沒發出太多聲音,只有肢體語言和表情會反映出想法,抿嘴的動作和眼角不經意流露的細微牽動十分性感。

  「可能有點不合規矩,不過我還是有一件事想問。」我耐心地等她梳洗完畢,穿上衣服後,出聲說道。「妳有夢想嗎?」

  「嗯?」她遲疑了一下(我本能地察覺她不是沒聽清楚,僅僅是在思考要怎麼回答才不會顯得失禮),用輕柔的音調回應。「這個世界上真正擁有夢想的人佔絕對少數,那些人被尼采稱為超人,而我並不在其中,我們都是所謂的俗眾。但是如果你問的是人生的長期目標的話,那倒是有的。」

  「是什麼呢?」

  「我想當服裝設計師。儘管我可能沒什麼天分。」她說。

  「是嗎。希望一切能順利。」

  她點點頭,轉身開門離開房間。我稍微整理了一下行李,也出門覓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櫃台的女服務員看我的眼神裡面多了一些複雜的東西。

  回過神肚子餓了起來,我相中了一間外表老舊的壽司店,吃了炙燒鮭魚壽司和手捲。生魚片嚐起來非常新鮮。吃飽後我到港口去散步,明明同樣是四處走動,卻因為和工作不同性質而不會無形間消耗掉我的能量。岸邊的魚群灰灰髒髒的,每隔一陣子就有鮮豔的小魚浮上來啄海面上的垃圾。

  我拍了一張海的照片,偶爾有工人經過會好奇地盯著我看,翹掉了工作的罪惡感這時才像睡過頭的土撥鼠似的鑽出表面。海怎麼看都看不膩,我坐在遊客步道旁的長椅,戴上耳機聽LUPIN的Black U.F.O,Black U.F.O聽完後我的手機在輕柔的EDM裡隨機抽出歌播放,有一些連我不怎麼聽EDM的人也覺得不錯。

  時間的流逝減緩了,聽慣了的歌曲突然變得漫長,我意識到必須回旅館了,繼續看著海面下去我大概會徹底迷失在漣漪之中。

  ※

  有吵雜的聲音在我腦袋裡響著,沒辦法理解的語言和旋律徘徊在我的大腦深處,那聲音把我從深沉的黑暗中挖掘出來,我惱怒地睜開眼去看是什麼打擾了我的睡眠,結果看到我的手機螢幕在黑夜中閃爍著不認識的電話號碼。到底有誰會在半夜三點打給我?我接通電話,等待對方出聲。

  「喂?是我。」女生的聲音。

  「我不知道妳是誰,但是不管妳是誰,妳知道現在幾點了嗎?最好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跟我說。」

  「你早上叫的女孩子。還記得我嗎?」

  「費用應該都付清了吧。」我皺著眉頭說。

  「不是跟費用有關的事。是關於你問我的私人的問題,我也有想要問你的。我剛下班,帶燒烤和啤酒過去方便嗎?」

  「我不喝酒。」我說。「幫我買冰得透徹的可樂。」

  我揉了揉痠痛的額頭,從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爬下來,把大部分的現金和信用卡收進旅館的保險箱,留一張寫了我妹妹的電話的紙條在裡面,如果我因為一些狀況沒辦法取回,就請旅館的人打給她。不知道是什麼事還是小心為上比較好。女孩子在三點半左右提著超商的塑膠袋出現,衣服還是她早上穿的那套,只是笑容裡的那股商業感消失了,對此我多少鬆了一口氣。

  「可以進去嗎?」她說。

  我聳聳肩,從門口讓開。女孩子把塑膠袋放在地上,彎腰脫掉高跟鞋,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的小腿。她把大衣脫掉披在椅背上,撕開燒烤的紙袋放在房間裡的小圓桌上,從塑膠袋裡拿出兩罐500ml的啤酒和一罐可樂。

  「要吃嗎?」

  因為半夜被吵醒也有點餓了,我拉開鋁罐的封口,配著剛烤好的雞肉串吃。鄉下地方這個時間居然還有賣燒烤,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女孩子應該是真的餓了,消滅食物的速度快得驚人,而且喝完一罐啤酒之後沒打半個嗝。我耐心地等她吃飽。

  「妳要問我什麼問題?」

  「噢,」她放下擦嘴巴的面紙,塞進空紙袋裡。「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我只是有點擔心你。畢竟你是一個人來的,看起來心事重重的年輕外鄉人通常會一時衝動做出無法挽回的事。」

  「妳怎麼知道我是從外地人?而且說不定我是跟朋友來的。」

  「看到就知道了。」女孩子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會在朋友出去逛街的時候叫應召女郎嗎?」

  「好吧。妳說得對。」

  「你可能不相信我,畢竟我們今天剛見面,到目前為止連認識都說不上,還突然用陌生的號碼打給你。但是我對你有點好感,平常我並不是那種多管閒事的人。」

  「我不相信妳並不是因為我們剛認識、妳的職業或是其他的原因,我不相信人是我的問題,打從有記憶以來就很難真的相信什麼。妳可以理解成我這個人本來就有信任問題。這個症狀從我五歲意識到不管再怎麼喜歡哆啦A夢它總會有完結的一天開始,就一直跟著我到現在了。」我一邊仔細思考要怎麼表達才比較好理解,一邊玩弄著可樂罐的拉環。「話說回來,妳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我以為一般而言不會讓妳們私底下接觸客人的,不會惹上麻煩吧?」

  「我們勉強算是有點良心的企業喏,客人的資料都保護得很好,規定也很嚴格。只是我的兼職做到今天而已,動用了累積的人脈才破例拿到你的聯絡方式,主管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如果發生問題也和他們沒有關聯了。」她用帶了點侵略性的目光直視我的雙眼。「想要的東西我通常會想辦法弄到手。」

  「那妳接下來有什麼規劃?」我問。

  「冬天要來了,暫時休個假跟你一起去旅行也不錯。人家說旅行要有伴啊。」

  「可是我的摩托車沒辦法載人。」

  「我來開車,你的摩托車就先放我家樓下。就這麼說定了喔。」

  照理說能跟這麼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出門我應該要感到開心,奇怪的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如果她加入的話,這趟旅程的意義就變了,然而我又沒辦法拒絕她。就像她對我存在著好感,我也被她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吸引了,那迫使我改變既定的目標。我嘆了一口氣,準備回到被窩裡。妳要用浴室的話請自便。我對她說。女孩子回應了一聲,低下頭去看手機。

  我把棉被蓋過頭頂,蜷起身子側躺,祈禱明天醒來時身家財產不會被洗劫一空。睡眠悄聲無息地降臨。

  ※

  隔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保險箱裡的現金和信用卡,我睡前把手機的臉部辨識關掉了,只能用密碼打開。保險起見我把每個戶頭的交易明細都檢查過一次,只有查到昨天提領現金的那筆紀錄。確認錢包和其他東西沒有不見後,我冷靜下來思考再來的動向,由於一切太過臨時,如今要訂定一個目的地反而無所適從。不然就沿著海岸線繼續走吧,我心想。女孩子赤裸著身體躲在棉被裡,我搖了搖她的肩膀,但是她睡得很深,大概還醒不過來。我決定出去買點吃的,附近有一間私人的咖啡廳,昨天經過聞到的咖啡和麵包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牛角麵包和黑咖啡的搭配恰到好處,我在咖啡廳裡享受了一會兒寧靜的早晨,回程時另外買了一份給女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海邊濕氣的關係,騎車必須穿厚外套才不會冷,手套忘在旅館裡,吹了冷風的手指漸漸失去溫度。前女友的肌膚觸感還停留在失去感覺的指尖,就像斷掉的手腳仍會不時傳來搔癢一樣——幻肢痛。為了轉移注意力,我用盡全力回想上個禮拜的每個社會新聞,試圖從裡面抓出一絲脈絡來預測世界的經濟趨勢。

  女孩子埋在棉被裡,我本來要掀開一角叫醒她,結果被突如其來的重量拉了進去,整個突擊的動作一氣呵成。

  「我以為你離開了。」

  「我去買早餐。」我說。她輕哼一聲,開始舔舐我的脖根。我無奈地撐起身子,不過她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咖啡要冷掉了。」

  「沒關係。」

  我們在無語中交合,房間裡只聽得到水聲和她些微的呻吟,直到我射了兩次她才總算感到滿意,笑著用充滿挑逗的手法幫我清理。她坐在床上伸了個懶腰,撿起單人沙發上的內衣穿、到化妝台補妝,然後享用我買的早餐。她的心情似乎莫名的好,與之相反的是鏡子裡的我臉臭得不得了。不只是她,原因有太多太多了。

  「你在想前女友嗎?」她透過鏡面的反射瞄了一眼。「她在做什麼?是不是交了新的男朋友?是不是還跟你一樣沉浸在悲傷中?」

  「嗯。」

  我低下頭打開手機裡的彈珠台玩,把烙印在腦海裡的畫面消除掉。誰也沒做錯什麼,這正是最悲哀的一點。女孩子把地址留給我,穿上衣服先回家了。我站在陽台抽菸,看著她跨進灰藍色的Toyota Altis裡,烤漆的顏色和陰天的海面一模一樣。冬天好像提早到了,海浪的聲音被阻隔在好幾公里外。安靜的、萬籟俱寂的冬天。

  她怎麼知道冬天來了呢?我疑惑地收拾好東西,到櫃台辦理退房手續,看起來像經理的男人沒有過問提早退房的事情,事務性的辦好程序。要是他問了我還真的不知道怎麼回答。照著她給的地址,我來到了一處中產階級住宅區,她的車停在高聳的公寓外,我找了附近的停車位,坐在椅墊上觀察雲的流動。一個多小時後(中途我一度想要放棄等待)她終於打開住宅區的鐵柵門走了出來,換了髮型和打扮的風格看起來彷彿是不同的人。普通的毛衣在她身上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性感。

  「辭掉工作後整個人好像重生了似的。」她說,伸手打開車門。「你可能沒辦法理解,換了新的內衣也有差。」

  「換了什麼顏色的?」我坐進副駕駛座。

  「白色、有蕾絲的。」

  「要命。」我啞口無言。「要命。」

  車子駛上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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