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羊冒險記

夜晚的森林安靜至極,可以清楚聽到各種不知名物體的摩擦聲和叫聲。


  昨天我和女友大吵了一架。當然她還是愛我,我也愛著她,但就是大吵了一架。遠距離的戀愛是這麼辛苦的嗎?因為以前沒談過所以也不清楚,可能就是這麼辛苦吧,吵架了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們彼此都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事情過了就沒事了。


  於是我低頭看手錶的指針。是有防摔防撞和潛水功能的塑膠錶。不得不承認它真的是很耐用的手錶,是唯一一支超過兩年還沒被我敲壞的。雙顯示的錶面也很精美,機芯優良,對得起它的價格。


  同事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八點四十五分。我快下班了。下班之後我要去冒險,到一個沒有人的世界去,這樣對大家都好。


  「她是來找你的嗎?」同事忽然問。


  「誰?」


  轉過頭去,我看到女友站在窗外。我目瞪口呆。妳怎麼跑來這裡了?我打開窗子,出聲問道。


  「你為什麼不回我訊息?」


  「我手機關機了啊。」


  她打了我一巴掌,眼淚從她的眼眶滑落。我覺得很疲憊,就坐回到了椅子上,並且要她也進來坐著。同事很不會看氣氛,叫我提早下班。無可奈何之下,我帶著不發一語的女友回到家裡,把軟殼外套塞給她。


  「要做什麼?」她問。


  「要去山上,會冷。」


  「要去山上做什麼?」


  「找企鵝啊。」


  冒險這種事情都是要找尋什麼的,就像賽跑的終點線一樣,如果沒有要尋找什麼的話根本沒必要經歷那些危險。我把相機放進旅行用的相機後背包裡,接著把口糧、飲用水依序放好,又看了看房間,決定帶上防風的薄外套,最後我蹲下綁好軍靴。


  然後我們去山上找企鵝。


  ※


  晚上的山區公路是不會有人的,而且也不會有路燈這種看似普遍的東西,倒不是因為偏僻之類的問題,只是純粹安裝路燈的效益太低了。我們在路邊沒有鋪柏油的草地上把車停好,那片空地的大小大致上也只能容納一台車,再過去就是山坡了。


  遠處的山腰零星有一些住家的燈火,我沒有多看,帶著女友往另一邊的樹林裡鑽。我告訴她不要一次把衣服穿夠,等開始爬山之後會變熱,流汗的話停下來更容易失溫。


  在夜裡移動其實滿危險的,但是我不想管那麼多。不這樣的話沒辦法到達真正所謂「沒有人的地方」。胸前掛的手電筒發出的光不太明亮,而且範圍也不怎麼大。天空有點飄雨,泥地變得濕濕滑滑的,這種情況下我其實自顧不暇。


  「這種地方不會有企鵝啊。」她抗議地說。


  「那我們就找別的東西。」我回答。


  夜晚的森林安靜至極,可以清楚聽到各種不知名物體的摩擦聲和叫聲。就像在住滿老人的老舊社區裡,半夜都只能聽到遠方不知何處的救護車鳴笛聲和輪胎輾過地面的摩擦聲,但是熟睡老人的混濁呼吸都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了。


  不說點什麼的話好像很尷尬。所以我主動開口。


  「妳看過卡夫卡的《審判》嗎?」


  「沒有。」


  「那是關於一個人被捲入莫名其妙的官司中,經歷了一連串莫名其妙的事件之後,在精疲力盡幾乎歇斯底里的情況下被莫名其妙地行刑了的故事。當然就現代主義的眼光來看相當荒謬,但是卡夫卡本身就是荒誕派的代表啊,而且這些事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遙不可及。」


  「嗯。」


  「卡夫卡的作品都是在訴說同樣的內容:來自生命本身的荒誕。事實上,約瑟夫不是被任何法院的任何人殺死的——他的現實生命中,從來就沒有被誰控告過——是他審判並殺死了自己。活著這件事,就是對生命對強烈的嘲諷。到底為什麼會光是活著就充滿痛苦呢?」


  「我不是很了解。」


  「妳當然可能不了解。首先人要有痛苦才會開始思考活著的意義。」


  「我覺得活著就是要看一些美好的事情啊,像是北極的冰或是國家地理攝影師的照片,或者做一些舒服的事情,像是和你做愛。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很喜歡和你做喔。」


  「說得也是。這個話題好像太沉重了。」我嘆了口氣。「那來說說《尋羊冒險記》吧。」


  「我知道,你有推薦給我看過。」


  「這本書算是同系列裡面,唯一一本沒有焦慮感的吧。主角被一股力量半強迫地去尋找荒謬的東西,沒有什麼驚喜的結局,但還算有點動作片般的震撼感,而且整個過程相當美好。過程很美好,這點是最重要的。整體而言,簡單明瞭又文筆順暢,作者想要訴說什麼的意圖也很明顯。」


  「你的意思是這本書是寓言?」


  「就跟《審判》和《城堡》一樣,只是簡單乾淨多了。複雜不一定不好,卡夫卡是用他自己的方法讓我們理解生命。」


  接著一個從沒看過的洞穴出現在我們眼前,我和女友停下腳步,看著這深不見底的山洞,雨水匯聚成的涓涓細流不斷流進洞穴裡。


  ※


  「我們要進去嗎?」


  花了好多時間,女友才說出這句話。我聳聳肩,小心翼翼地踩了進去。石頭很滑,不謹慎的話就會跌倒。山洞裡比外面的天空還要黑,而且連聲音都被隔絕了,在鞋底流動的水完全是安靜的。我們只剩下手電筒的光。


  感覺這個山洞要通往地心似的。


  因為擔心女友會滑倒,走一段路之後我就有點精神疲憊了。這對她來說太勉強了。


  「妳要放棄嗎?」洞內迴盪著我的句子。


  「我們都來到這裡了。」


  我點點頭,叫她走在我前面,由我拉著繩子讓她有地方可以施力。


  「我覺得我們的心從來沒有這麼緊密過。」她說。


  「一般而言沒有人會跟著男友上山找企鵝的吧。不過或許妳是對的。」


  走了半個多小時,我們面前出現長桌大小的岩盤,那是從岩脈裡面直接延伸出來的。岩盤上面站著一隻皇帝企鵝。我緩緩從背包裡拿出相機,放輕動作,遞了上星期抽獎抽到的高階數位相機給女友。我自己則拿出單眼開始拍照。


  「不要開閃光燈,會驚嚇到牠的。」


  企鵝好像懂事一樣,在我們拍完一輪照片之後才往後一跳,消失在黑暗中。我上前查看,原來岩盤後面有一個黑漆漆的水池,企鵝一定是住在這裡面。


  我檢視了一遍相機裡的照片,對著女友開口。走吧,我們回家。我說。隨後我們往回走。


  從那之後我們再也沒吵架過。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