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集會

  看不見太陽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個禮拜,連帶的我的心情也維持在低迷的狀態,幾乎每天都下著走在路上十分鐘就會濕透的雨,濕冷的空氣好像要侵蝕進骨頭裡似的,但是看見人的臉會使我感到厭惡這點或許跟天氣無關,糟糕的天氣只是其中一個因素。我把自己封閉起來,和人的對話只保留在最低限度,彷彿多說一句話都會讓我快要見底的耐心徹底消耗殆盡。說實話,我感到寂寞難耐,非常渴望擁抱溫暖的女性肉體,不過在這個狀態下接觸誰都不是件好事。


  前幾天我在遊樂場玩按鍵不靈的威廉斯彈珠台(黑湖妖潭的聯名機),一個喝醉酒的中年上班族經過時撞到我的椅子,於是我拉著他到店外揍到他不省人事為止。警察不知為何過了十分鐘左右就來了,明明發生銀行搶案和黑道恐嚇的案件時都會等到犯人逃逸才會出現,找一般市民的麻煩倒是相當在行。那時我靠在EVO 9的車門上抽菸,警察用逮捕重刑犯的陣仗圍上來,惡狠狠地問我名字。


  「你知道你做了什麼嗎?」


  「不就是教訓了一個不長眼的老頭,年紀這麼大了沒有人教會他禮貌,所以我決定親力親為。」


  「你可能會把他打死。」


  「別開玩笑了。」我冷笑了一聲。「他只是喝過頭睡著了。」


  「麻煩你跟我們回去一趟,等查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後你就可以走了。」


  「要做筆錄在這裡做,我知道你們車上有電腦和文件,我不是現行犯也沒有違反刑法,除非倒在地上的那個老頭要告我,不然你們沒有資格帶我回去。」


  警察刻意做出把手按在左輪上的動作朝我走近,我只是更加不耐煩地看著他,救護車和進遊樂場拿完監視器畫面的警察同時擠到了路上,煩躁感頓時提升到達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剎那間我聽到有東西爆炸的聲響,警察、救護員和行人全都倒了下去,抬起頭,五隻不祥的鐵鳥正從高空經過。凱瑟琳從另一側的人行道走過來,停下來的車讓出了一條無形的道路,她的十二孔憲兵皮靴踏過靜止的水窪,紮進靴子的牛仔褲沒有半點皺紋。


  「我來得不是時候嗎?」


  我搖搖頭,保持原本的動作等她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最近躲著我們,我並不是有意要破壞你短暫的安寧——如果你把躲在充滿廢氣的房間裡毆打半死不活的機器稱為安寧的話——然而就像世間大多的事情不如人意,你以為自己有選擇,但其實結局在一開始早已註定。有肇因就會有結果,行刑機器一旦開始運轉就不能停下來,哪怕你自己得成為機器的受刑者也不能停下來。」


  「《在流刑地》。妳到底想說什麼?」


  「有個茶會,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必須去的茶會,嚴格來說,是魔女的集會。」她一邊仔細審視著我的臉一邊說。「母親說要見你。」


  「我知道了。但是這跟《在流刑地》有什麼關聯呢?至少書中沒有提到自由意志的部分,我想。」


  「我們都只是這部巨大到肉眼沒辦法辨認出的機器裡渺小的一個零件而已,你以為那個旅行家回去之後會發生什麼?舊的行刑機器廢除之後馬上就會有新的機器取而代之,機能的『目的性』是永恆的。即使你拒絕集會的邀請,也會有其他的力量迫使你前去,所謂的規則就是這樣的東西,你最好記住這點。」


  凱瑟琳打開EVO的車門,坐進副駕駛座。我把菸丟掉,嘆了口氣坐進車內。警察和救護員依序醒了過來,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般叫醒醉倒的中年人,質問的目標變成了他。作勢要掏槍的警察看都沒看一眼我和我的車。停止的車流再度運作,大小像婚戒鑽石一樣的雨珠滴滴答答落了下來,凱瑟琳哼起When Johnny Comes Marching Home,B-52飛過車頂的畫面在我腦海裡浮現,不過是動畫版而不是《奇愛博士》的版本。或許就像她說的,機械的機能目的性是不變的。


  ※


  「我要買咖啡,妳要嗎?」我說。凱瑟琳搖搖頭。為了填飽我的肚子,轉彎繞路去附近唯一的一間超商,買了咖啡和巧克力棒站在門口吃。店員和之前不是同一個,是一個戴著眼鏡樣貌斯文的三十歲女性。遠遠的,有一台頭燈亮著的黑色車子沿著坡道接近,老舊的車型,車身沒有太多流線設計,從出彎到把車停在超商前的動作相當俐落。駕駛是個有點龐克風格的齊短髮女性,頭髮染成銀色,兩邊的耳朵上有不對稱的七個耳環,穿著愛迪達的布鞋和沒看過的宗教幾何圖形T恤。她從棉外套的口袋掏出萬寶路,摸了摸另一個口袋皺起眉頭,似乎掉了什麼東西。我遞出銀色的ZIPPO,在她低頭點菸時終於認出她的車是改裝了空力套件的SKYLINE GTS-R。


  「那是我拜託親戚幫忙送來日本的,不然我自己要費不少力氣過海關呢。」她說低頭看著R31的引擎蓋說。「把日本製造的東西送回日本,總有股莫名的諷刺感。」


  「以前可以做的事情現在很多都被禁止了。」


  「你的EVO 9看起來也不像守法的乖小孩噢,剛剛在山腳下瞄到一眼,那個出彎的加速和排氣聲不是尋常的改裝吧,在不增加馬力的前提下進行的扭力輸出曲線強化,碓冰的彎道狹窄又密集,這樣做才是正確的。」


  「幾乎都被妳說中了。」


  「我們來比賽吧,看誰先到千晶家。」


  我愣了一下,她熄掉菸逕自上了車發動引擎。從那引擎的音浪來判斷應該不是出廠的RB20DET-R,整台車可能只剩下車殼是原裝的而已。R31倒車開到路上,踩著離合器拉高轉速催促。我吃掉最後一口巧克力,把包裝紙塞進口袋,然後淋著毛毛雨快步走到EVO 9旁打開車門。「還是覺得很煩躁嗎?」凱瑟琳對鑽進車裡的我問。我點點頭。


  照理說,我現在應該還在遊樂場裡玩威廉斯彈珠台。但是我卻必須在風雨中跟剛遇到的人比賽,我並非討厭車子或比賽本身,而是對於自己沒有任何決定權的這一部分感到不滿。但是話說回來又有誰真的有決定權呢?可能早點看開才是唯一的方法吧。


  R31放開煞車,像是暖身般試探性地慢慢加深油門,駕駛的換檔毫無猶豫。我謹慎地跟在後方,觀察她的跑法,進彎前R31鬆開油門,沒有踩煞車就直接切入彎道。我注意到車體有一瞬間的頓挫,因為那頓挫,R31以些許的差距降到了彎道允許的速度之下,淺彎道的進出都快得驚人。檔煞。我低聲呢喃道。雖然的確跑得很快,但是經過長期的練習這種程度還能跟上,同樣都是抓地跑法,雙方的優勢差不多。直到一個圓弧形的直角彎道,我踩下煞車,R31的煞車燈卻依然沒有亮起,我驚訝地看著暗紅色的車尾燈拉遠、劃出S形的軌跡。


  「慣性甩尾。」我忍不住出聲。


  回想千晶只追求效率的跑法和至今遇過的對手,沒有人用這麼大動作的方式過彎,那台R31華麗的路線讓我大開眼界。我反打四分之一圈方向盤然後回正,讓EVO 9的重心偏移,在彎道後半加速追上GTS-R。那樣快速的入彎勢必得在出彎時更小心地控制油門,尤其是後輪驅動的車稍不注意就會SPIN,她清楚知道這點,因此防守著路面不讓出空隙。熟悉場地對我有利,然而她對油門的精密控制能力較強,在觀念上也勝過我,屢屢有超車的機會都被防守動作阻擋了下來。在進131彎道之前的一個大角度彎,她跟我同時踩下煞車大幅度減速,率先切入並大力補油,R31由於車輪轉速過快打滑,用一種和手煞車甩尾不同的曲線滑出彎道。


  「你只剩下最後一個機會了。」凱瑟琳說。


  確實如此。我提早切入內線,決定用稍微超過理論值的速度進入131彎道擋住GTR-S切入的路徑,逼迫她踩下煞車。雙方都在中段再次減速,EVO 9的渦輪洩壓發出尖銳的聲音,但是隨著排氣管的爆響迅速恢復到工作壓力,我依靠在三千轉就表現出的扭力峰值超出了半個車身,她只能退到我的車身後方通過縮減的出口。被超過後她鬆開了油門,跟著我放慢速度把車開進鋪石子的小徑。千晶家難得所有窗戶都亮著燈,我停好車,點菸等待R31的駕駛下車,幫她點燃萬寶路。


  「你知道萬寶路牛仔自己是不抽菸的嗎?」她突然說。


  「嗯。」我不知道怎麼回應,只好點點頭。


  「不過這還是無法改變我喜歡萬寶路的事實。」她優雅地把菸灰彈掉,那動作跟千晶有幾分相似。「就算代言人多麼討厭自家產品,終究使用者的體驗才是最重要的。你有特別喜歡的東西嗎?」


  「威廉斯彈珠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凱瑟琳走進屋內,我熄掉菸收在口袋裡,跟了上去。千晶靠在窗邊沉思,看到我沒有特別說什麼,凱瑟琳已經不見蹤影了。「嘿,」我鼓起勇氣搭話。「最近還好嗎?」她不發一語,走近我身邊低下頭嗅著什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手擁抱她。脖根感受到些微的溼氣,不過千晶僅僅是安靜地靠在我身上。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像是接通電源的機器人似的動了起來,牽起我的手帶我到餐廳。


  ※


  大概有十多位女性圍著木製的長方桌正在閒聊,有的頭上有燃燒的王冠,有的戴著面紗看不見臉,有的身後站著面無表情的杜賓犬(那看起來甚至不像犬類),杏美和開GTS-R的那個龐克女孩也在其中。聽到腳步聲後所有人不約而同轉頭盯著我,我感覺自己一腳踏進了不同的世界,而且說什麼都已經太遲了。千晶和凱瑟琳分別坐在長桌的最前面和最後面,我則是坐在她右手邊的位子。桌上的錫盤放著一隻鰓蓋仍一張一闔著的鯖魚,全身覆蓋著黑紗的魔女取出黑曜石短刀,切開魚的肚子,把臟器整齊地排列在錫盤上。腥味充斥在整個房間裡。海水逐漸從盤子裡溢了出來,肆無忌憚地蔓延到地上。被剖開的鯖魚突然劇烈掙扎起來,然後回歸死寂。黑暗降臨餐廳。回過神,「母親」正站在千晶背後,無數的眼睛透過沒有五官的臉凝視我。不可抑止的衝動從我體內深處湧出,衝擊使我沒辦法思考和移動身體。在這種情況下,我的陰莖卻莫名其妙地勃起著,而且變得無比堅硬。


  「母親。」千晶低下頭。


  「許久不見,我的子嗣。」母親用千晶的嘴巴開口說道。那聲音超越了聲音的本質,像是黑暗用觸手纏繞住我的大腦。「近來可好?」


  「一切遵照您的規矩,母親,晨星皆按時升起。」凱瑟琳低頭回應。


  母親轉頭面向我,光是被盯著就快要讓我失去意識,那張臉包含了萬物,但是也什麼都沒有。我本能理解到所有的東西都是從那裡面誕生並且滴落的。


  「你是首次參加集會的子嗣,對嗎?我聽到千晶有了伴侶,正好奇是怎麼樣的對象。我喜歡你近乎偏執的堅定意志,身體強壯,性器也十分優秀,我想會是很好的伴侶。真要說有什麼缺點的話,大概是對她來說你是轉眼間就會消逝的存在。」


  「是的,母親。」千晶伸手觸碰我的臉頰,憐惜地說。「即便如此,我早已感到滿足。」


  「莎夏。」母親呼喚道。穿著白色大衣和白色高衩長裙的魔女起身,從口袋掏出一枚斑駁的美軍指北針,推到我面前。


  「願妳們手中永握門之鑰。」


  「願新月永生不息。」


  語畢,母親退進黑暗中消失。我如釋重負般大口喘氣,但是腦袋還是沒辦法正常運作,有什麼東西阻礙了意識的連續性。


  我最後記得的事情是在黏膩的血與內臟中和許多赤裸的女性交合。依稀覺得似乎要躲避什麼,但是濃厚的血把那些全都塗抹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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