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必須依靠著某樣東西活下去,有些人清楚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麼,有些人直到臨終都沒真正弄懂過,但是沒有人可以堅強到不依賴任何人事物,有的僅僅是假裝自己堅強的人而已。
在初夏的悶熱季節,煩躁感像插進指甲縫裡拔不出來的木屑一樣困擾著我,儘管有時候那痛覺消失得無影無蹤,不過只要不小心用某個角度施力就會傳來劇痛。和前女友分手過了快一年,她傳遞給我的溫暖已經散失得差不多了,某一天我買了有金色花紋的黑色烤漆ZIPPO,至少加油就能點起火來這點多少讓我感到欣慰。抽的菸從一個禮拜一支變成三天一支,現在一天可能要抽兩三支,當然跟重度成癮者比起來這幾乎微不足道,然而我大概正在朝那樣的終點前進著。一開始只是覺得買了打火機不使用有點浪費,結果後來變成用來逃避的手段。我不管做什麼都有逃避的壞習慣,就算事情再順利,到了某個時間點或者緊要關頭我就會忽然完全失去興趣,久而久之漸漸分不清楚失去興趣和逃避的分別。 在我看不見眼前道路的同時,凜冽時雨出了第五張專輯。我一邊在泥沼裡前進,一邊和大我十三歲的女同事變得要好,但是越深入了解她,我的心就越感到微妙的混亂,如同走在沒有燈也沒有出口的隧道裡。平常我事務性地完成我的工作,到了有點不近人情的地步,大家對我的評價卻都不錯,知道我陷入輕微混亂的只有硝子小姐而已(下班之後我才會露出沒有防備的模樣)。 硝子小姐看起來不像即將步入四十歲的人,除了不擅長使用通訊軟體顯得老派之外,就算說她是29歲也能說服人——事實上,在我心中她就是29歲。我認為只有29這個數字才能跟她匹配,其他的都不行。 「下班後要去吃點東西嗎?」她在短暫的空閒時偷偷溜過來找我。「我肚子有點餓。」 「好啊。」 「要吃什麼?」 「就我們上次吃的那個吧,我覺得吐司很好吃。」 硝子在口罩下的臉露出微笑,拿著空的DOUBLE A影印紙紙箱消失到公司的某處。我們在開到凌晨的咖啡廳門口碰頭,挑了宿命性的、靠窗邊的雙人吧台坐下,明明是晚上十一點多了,不知道為什麼咖啡廳裡還是擠滿了人。我選了培根滿福堡和鮮奶茶,她選了法式土司和咖啡。 「我前幾天買了一顆ZIPPO,因為很漂亮就忍不住了。」在餐點送上來之前我向她搭話。「我對金屬製品沒什麼抵抗力。」 「噢。」 「我有帶在身上,妳要看嗎?」我從口袋掏出刻有「沉沒之都」的打火機,遞給身邊的她。 「這是惡魔,你知道嗎?」她看過上面的符號,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我說,接過打火機點了菸。 「萬寶路的味道好臭。」 「我也覺得,下次不會再買萬寶路了。我大學畢業之後就沒抽過菸了,這是朋友推薦的,遺憾的是我也不太喜歡。不過留在手指上的味道倒是比較柔和一點。」 「我也有一顆ZIPPO,以前人家送的,已經壞掉了。」她把放在桌上的「沉沒之都」拿到手上,點起火來看了一陣子,試著把蓋子甩關上但是沒有成功。「我明天要去新宿,你要來嗎?」 「一起去逛百貨公司吧。」 隔天,我起了個大早去超商買口香糖。不嚼點什麼的話好像整個人要消失了似的。在晴朗的藍天底下和硝子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終於到了新宿。她說沒有目的地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不然先去逛書店吧。我提議。她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書店在車站附近,到處都停滿了車,街上沒看到半個人。空蕩的鬧區街道散發出強烈的違和感。我在文學區的貨架前看《神的孩子都在跳舞》,讀完第一個故事時,硝子小姐跑到了百科叢書的新書展示區,正翻著NATO戰車比賽的寫真集。我肚子餓了,我小聲地說。她微笑點點頭,拿著手上的識別證卡套到櫃台結帳。我們在網路上找了一間燒肉丼飯的餐廳,步行到店內用餐。太陽不再保留熱度,硝子只能不斷用吸油面紙擦著額頭上的汗珠。餐廳的牆上掛著大幅的數位輸出油畫,歌妓、武士和領主。丼飯的肉量很多,味道也很濃郁,大骨湯好喝得不得了。或許是瞄準學生客群的關係,並沒有什麼配菜,大量的肉蓋滿了碗。確實填飽肚子讓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要去看電影嗎?」 「好啊。天氣很熱,我不想在外面走動。」 我訂了下午三點的怪獸片(有人帶女孩子約會看這種片嗎?),在那之前還有時間,我們在遊樂場玩頭文字D的機台。雖然我覺得放水是不尊重對手的行為,不過因為心情很愉快,所以我故意鬆了油門讓硝子小姐跑贏。硝子玩得很好,只是碰巧我比她強而已,在入彎時踩了比平常更長時間的煞車沒有人會發現,畢竟這遊戲其實不怎麼需要踩煞車,會踩煞車只是想讓跑的路徑更好看。 百貨公司的大型螢幕上放映著新世紀福音戰士劇場版的釋出預告片,我腦袋裡自動播放起了高橋洋子的歌聲。 「你也有看EVA嗎?」硝子看了一小段,突然開口問。 「嗯。」 「我看了三次才看懂,結局來得好突然,聽說導演還被寄了刀片,最後才出了兩部劇場版補齊。現在要找檔案都找不到了。」 「我這邊還有,明天拿給妳。」 在我們進影廳時,片頭的預告已經播完了,影廳裡的人少得可憐,我們前面坐了一對母女。角落裡有一對情侶,我想應該不是來看電影的。電影比想像中好看,原本以為大概不怎麼樣,不過節奏爽快,動作場面也足夠,重要的是沒有毫無意義的手持搖晃鏡頭。在有人犧牲的片段,硝子小姐放在扶手上的手抖動了一下,我反射性地想要去牽,但是克制住了那股衝動。 我想要妳。我想要這樣在她耳邊說,但是我的身體凍僵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我和前女友分開的時候受了很嚴重的傷,那傷隨著時間經過非但沒有癒合,甚至還擴大了。我覺得好冷,靈魂像訊號不良的老電視畫面一樣抽搐著。 「電影比想像中好看好多。」硝子說。 「我也覺得喏。」我跟在她身邊踏上手扶梯。「原本以為會是爛片的。」 「好久沒看過這麼爽快的動作片了。」 我們到百貨公司的婦幼樓層逛樂高和TOMICA,硝子小姐拿了一盒樂高的藍寶堅尼FKP37,看了價格後又默默放回去。如果有錢的話,我也會想買一盒回家。小時候非常想要工程車系列,那個夢想在現實的壓力和時間的流逝中逐漸黯淡下去。經過四樓的甜點店時硝子小姐說想要吃巧克力甜甜圈,我點了榛果奶茶看著她吃。跟她出來常常感覺像是一直在吃東西似的,吃了甜點之後又接著晚餐,我帶她去認識的車友開的中華料理店,吃黃金色的美味蛋炒飯。招待的泡菜配炒飯意外的好吃。怎麼吃都吃不飽,或許感到飢餓的不是我的肉體。 由於沒有其他行程了,我們便再度騎了一個小時的車各自回家,我一度想叫她留下來,不過那始終還是停留在想法的範圍。 隔天,我早上五點就清醒了,既沒有失眠也沒有作夢,僅僅是機械式的「醒來」。太陽才剛悄悄露出一點點身影,我在房間裡點了菸讀《1973年的彈珠玩具》,火燒到濾嘴時把菸蒂壓進馬口鐵盒裡按熄,因為父母今天會回來,我打開房間的窗戶讓外頭的空氣吹進來。寂寞揮之不去。 越接近她我就越感到手足無措,我認為我確實是想要她的,可是我心中有股莫名的抗拒。 反正到最後還是只剩下你自己一個人。有某個聲音這樣對我說。 正如他所說的,沒有人受得了待在我身邊所會發生的損耗,做什麼都徒勞無功。我又點了一根菸,用手擋住打火機的火焰不讓風吹歪,菸燒起來又被吹熄,我不耐煩地點了好幾次。如果我是《1973年的彈珠玩具》裡的角色的話,我應該會是誰呢?「我」嗎?還是老鼠?可能是無可救藥的兩人的集合體吧。重要的話怎樣都說不清楚,重要的事怎樣都做得不順利。 前女友在下午三點傳了訊息過來,說她們那邊的學運又變嚴重了,警察把落單的人拖回警用巴士上毒打,打死了就丟進海港。我請她注意安全,如果需要幫助務必告訴我。關掉通訊軟體後,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出軌了,明明早就分手了不是嗎?完全沒有構成出軌的條件。我陷入莫名且深深的自我厭惡,連來由都不明不白。菸還剩一半就被我捻熄收進馬口鐵盒。 我換上制服去上班,臉色應該很難看,不過沒幾個人看得出來,或許是我平常就看起來像個死人。下午硝子小姐偷偷跑來看我,拿了有美國海軍陸戰隊徽章的ZIPPO打火機給我看,我試著甩了幾下蓋子,作動都還十分流暢。 「可惜不能用了。」硝子小姐說。 「換打火石跟棉線就可以了,我可以幫妳處理。」我說。 她點點頭,作為交換我把裝有新世紀福音戰士劇場版的隨身碟遞給她。 「你的表情好難過,發生了什麼嗎?」 「不,」我搖頭。那不是可以跟妳說的事情。「沒什麼。」 硝子小姐像公司的精靈一樣離開了,背影彷彿被我感染了一絲疲憊。只要跟我在一起的女生無一例外都會被傳染疲倦,簡直是精神上的瘟疫。我決定在下午把之前加班的補休用掉,店長看了看我的臉,沒說什麼就同意了。離開公司的第一件事是打給我認識了十多年的朋友。你好,我說,然後我忘記了本來要說的話。 「是跟女人有關的事情嗎?」 「嗯。」 「每次只要跟你有關的事,都是跟女人有關的事情,能不能分一點女人緣給我?」 「我昨天出去約會了,但是我覺得好難過,原因跟誰都沒辦法說明白。我好害怕。一切都沒救了。」 「我還要忙,晚點再打給你。」他掛斷電話。 我坐在公園裡看著湖面和圖書館的白色倒影,透明玻璃在陽光的照映下反射著閃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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