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加拉的魔女

  我本來有一缸小小的燈科魚造景缸,某一年颱風過後沒注意到自來水的氯含量過高,補了水導致缸裡的生物無一倖存。出國留學之後,沒有時間和空間可以養魚,也不好意思跟千晶提議(畢竟占用的是她的室內)。這個周末難得沒有預定行程,我從宿舍散步到附近公園的湖看老人家餵魚,湖裡的鯽魚和鯉魚都被養得白白胖胖,大概每隔十分鐘就有人來撒吐司,連雷魚也被餵飽了沒有半點攻擊性。天氣陰陰涼涼的,水面的反光並不刺眼,吹著涼爽的風。再過不久就要冬天了。


  突然好想喝冷飲。我雙手插在口袋裡,尋找賣飲料的攤販或商店。年輕的夫妻帶著小孩來公園散步,跟坐在輪椅上被推出來曬太陽的老人形成強烈對比。我在馬路對面的雜貨店買了冷茶,回到公園的長椅上一邊喝一邊跟岸邊的水鳥大眼瞪小眼,是一隻羽毛很亂的鳥,可能剛打過架。不知為何我聯想到老婆被搶走的企鵝的故事,不禁有些同情。沒多久水鳥飛到了湖中央的樹上,我也鬆了口氣,像這樣還能感受到自己身上存在人的一部分,心情多少輕鬆了一點。我只是想要能有另一個人溫暖我,偶爾進行富有感情的性交,想要說話時(儘管很少)有人可以聽。不過最近開始認為沒有的話也沒關係,畢竟一般而言我的個性並不太適合長久跟人相處。


  話題回到魚。我前天夢見了在荒涼的湖泊的排水溝釣魚,用軟式假餌釣上了一條綠色的鰻魚,不知道為什麼有三個下顎,每一個都密集排列著人的牙齒,鉤子刺穿了三層舌頭,為了把魚鉤解下花了好大的力氣。魚一動不動的任我擺布,或許本來就壽命已盡,但是魚本身太過詭異,心裡還是毛毛的。騎著車的老人家經過,來不及詢問我就醒來了。雖然我喜歡魚,但是自古以來就不少關於水體的禁忌。


  一個穿著美軍沙靴的女人從橋上走過,停下腳步盯著我。察覺到她的視線,我抬起頭不再注視湖面的反光,不知道什麼時候行人和水鳥都消失了,女人穿著牛仔褲和卡其軍外套,捲起袖子露出細長的雙手。真的是視覺上非常修長的手,卻給人強壯的印象,彷彿只要她想要就能隔著湖泊觸碰到岸邊的我。她用雙手取下阿拉伯方巾製作的頭紗,誇張的古銅色耳環從短髮間垂下,高空傳來噴射機經過的聲音,我瞇起眼睛往上看,五台B-52轟炸機組成的縱隊正從我頭上飛過。這時手機響了。


  「初次見面,我是千晶的姊姊,凱瑟琳。」電話另一頭的女性聲音說。「你也可以叫我艾加拉的魔女,至今仍然有局部戰爭登上國際新聞的那個艾加拉。」


  氣溫明顯提升了兩、三度,細小的汗珠從我的額頭滑落。妳好,我說,然後報上我的名字。


  「並不是要威脅你,只是這樣講話對你我都比較自在,戰爭載具之於我,就像腳邊遊過的魚和天上飛過的鳥之於你,是再正常不過的東西。這也不是對力量的炫耀,要論『力量』,我的妹妹絲毫不會遜色。」凱瑟琳有節奏地用手指敲打圍欄,儘管在遙遠的湖上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凡事要用語言來表現都必須有將其限定化的過程,這是千晶所缺乏的,但是你能夠在混沌中本能地感知到正確的語言,甚至反過來對限定的過程有些許排斥,所以我妹妹選擇了你。對我們來說,限定化是一種庸俗的表現,因此我們只會用地名作為稱號,雖然這又有些諷刺,不過用以交換現實性已經相當划算。當然存在並非沒有趣味性,例如千晶收集的跑車,我也覺得是很好的東西。」


  「我好像滿容易吸引魔女的。」我揉了揉疼痛的額頭說道。


  「正好相反噢,是你一腳踏進我們的世界的。」


  「因為我和千晶交往的關係嗎?」


  「因為你和她交往的關係。」


  凱瑟琳邀請我晚上到千晶家共進晚餐,我答應了,結束交談後她披上頭紗,轉眼間就消失在秋末的景色中。路人陸陸續續出現,有的趕著回家,我起身加入他們的行列。回過神來肚子已經餓了,隨著空腹感心情變得相對有點低落,我在走回家的途中聽到了標誌性的引擎聲,伸手朝對向車道的GC8揮了揮。


  「今天還好嗎?」


  「中午吃了披薩,下午在公園看了魚。」我仔細想了想後說。「意外的,大致上是愉快的一天。」


  「到我家吃晚餐吧,我的姊姊也會來。」千晶跨過座位打開車門。


  我知道。我說。大概六點的時候路燈亮了起來,車內音響播放著Not Your Kind Of People,是千晶用手機放的歌單,現在聽到這首歌我只會想起MGSV那充滿無力感的預告片和製作人受到的悲傷對待,不管未來如何發展,過去早已深深烙印在我心中。千晶放慢了車速,在舒服的轉速區間帶著我兜風,很快我打起精神,隨著節拍哼歌。到達在半山腰的家時,凱瑟琳到玄關來開門,她換了一套居家服,穿著短褲和無袖背心露出大面積的肌膚。這樣一看才發現她們身上有很像的地方——不是容貌,而是類似靈魂本質的一種東西,幾乎可以說是一比一複製的。晚餐是剛煮好的西餐,有烤雞、馬鈴薯燉肉、牛肋排、義大利麵和南瓜濃湯,凱瑟琳開了一瓶紅葡萄酒,千晶也倒了一杯。烤雞和義大利麵很搭配,南瓜濃湯的熱度也剛好,我們一言不發地吃完桌上所有的菜。


  「你比你實際的年紀還要成熟。」凱瑟琳點了菸,吸了一口說。


  「經常有人這麼說。好像內心住的是老人一樣,基本上我的交流對象都是比我年長的人。」


  「早熟不見得是好事,因為成長得太快會有一部分的你再也無法長大。」


  「水泥比預定的時間還要早凝固,心失去柔軟度後受的傷就沒辦法復原了,只會伴隨人生經歷逐漸風化。」


  「我和姊姊是雙胞胎,用比喻來說就是同一堆積木組合成的不同物件。」千晶也點了菸,不過沒有放在嘴唇上,僅僅是低頭看著菸灰落在桌面。「我們共享一切感覺、想法和經驗,這個聯結在我們長大後減弱了,但是依然存在。」


  「往好處想,妳們不用費力氣尋找就有人可以完全理解自己的思想,我很羨慕這點。」


  「即便不想要,不管跑多遠,對方正在經歷的感覺還是會傳過來。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自我的界線是浮動的,你和千晶性交時的快感會傳導到我身上,她貪婪地吸收你的精液的同時也是我貪婪地吸收著你的精液,而透過千晶,你的想法也正在逐漸和我融為一體,正如她逐漸滲透到你的想法裡。最後你哪裡也去不了。」


  「我想我知道這點。不如說,我哪裡也不想去,這是一個站著就費盡力氣的世界。如果我不想要,我就不會作夢了。」


  「我跟姊姊已經習慣了共同的感受,但是你還沒,我會盡量給予你寬裕的時間」千晶說。「你終究會理解的。」


  我們在客廳看了基奴李維演的康斯坦丁,然後洗過澡。千晶跟著我回到臥室,從背後擁抱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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