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者

  最近老是做惡夢,全是些微妙的惡夢,起床之後留下微妙的餘韻,身上每個地方都在痛。今天夢到參加了千晶辦的車聚,說是車聚但其實只是她的幾個朋友半夜在山路碰頭而已。除了杏美以外的人看到我都露出敵意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像是闖進了睡衣派對的大叔,不知為何還穿著羊男的衣服,無論怎麼善意來看都是個怪人。我讓一個身材嬌小的兇悍女生載,她一路上維持著看到仇人似的表情。不全然是她的錯就是了。這種夢還算是好的,另外也有糟糕透頂的夢,醒來的時候躺在廚房的地板上,甚至不記得怎麼會跑到這裡,可以說我的精神狀況糟到極點。


  學校的缺課率比出席率還高,再這樣下去十之八九會被開除,但我就是提不起勁。在舊學校有個音樂系的學姊(社團活動的關係我常常在他們的系館),因為和每個男人都能上床,所以在校內的名聲非常不好,我看過很多和她睡過的學長學弟在她經過時故意出聲嘲諷,然而這使我更加迷惑。那個學姊總是一個人吃飯,只有我認識的那個交換生願意跟她講上幾句話,不過她本人似乎毫不介意名聲的問題,講話時看起來相當文靜。「她不該死的,應該死的人是我。」在交換生自殺後,學姊這樣對我說。坦白說我也認為應該死的人是自己。


  難得到學校上課的日子,我會坐在最後一排,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教室內的空氣總是令我覺得睏,偶爾會不小心伴隨著同學的竊竊私語睡著。今天也是如此,朦朧中聽到了前排女同學的對話。


  「……不來上課就算了,來了也在睡覺,為什麼這種人的成績還那麼好,真噁心。」


  「他好像沒什麼朋友,上次有人看到他在學校外面跟開跑車的女人一起走了,或許沒什麼心思在念書上,不過有些人的天賦比我們高,那是沒辦法的事情。」


  「真氣人。」


  我忽然想起卡夫卡的《審判》,關於守門人和鄉下人的對話那個片段,然後又想起書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話。


  「法院對你沒有要求。你來,它就接納你;你走,它就讓你走。」


  對等候審判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過淒涼。我想有時候我渴望的僅僅是些微的關心,然而就連這麼卑微的願望都難以實現。下課後那兩個女學生和我走同一條路,可是為了這種小事特別錯開路線反而有種輸了的感覺,於是我尷尬地走在她們後面。千晶在校門旁邊,單手抱胸抽著菸,她身邊的氣溫明顯低了好幾度,彷彿有無形的觸手一一把經過的物體的溫度吸走。她盯著那兩個女生,直到她們加快腳步離去。


  「今天有比賽。」千晶彈掉煙灰,一字一句慢慢的說。「如果你不想去的話,我可以推掉。」


  「去看看再決定也不遲。」我聳聳肩。


  晚餐我們買鐵路便當在停車場裡吃,能夠感覺到早晚的天氣變涼了,遊客多半穿著薄外套,車子的音響播到了很懷念的動畫歌曲。不知道是誰翻唱的版本。高中的時候每個樂團都在比誰能先練好這首歌。上大學後漸漸的不再在乎這些事,剝離感越發嚴重,最後體內的東西被掏空成為了空殼。有誰從我體內陰暗的縫隙向外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我會仔細聆聽「眼睛」說的話,在大量的訊息之中挑出有用的預言,不過這是有代價的。


  天色暗了下來,住在國外之後我好像每天都會注意到夕陽,雖然是同一顆太陽,卻覺得好像多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千晶哼著輕快的小調把車開上馬路,心情好像不錯,與之不同的是我能感覺到寒冷體內深處往外擴散,陰暗的林間小路間迴盪著排氣管噴出的爆炸聲。這種景色讓我想起某部電影,如果人類找到了造物主詢問自己被製造出來的目的,卻只得到了「因為我有這個能力(Because I can)」的答案,不知道我們應該作何感想。因為離比賽還有不少時間,千晶帶我去了一個偏僻的鐵道景點——說是景點其實只剩一些曾經有鐵道存在過的遺骸——在那邊稍作休息。我們坐在爬滿青苔的長椅上喝罐裝咖啡,不知道為什麼還有甜甜圈,所以我也買了一個。自動販賣機的燈光比老舊的路燈還亮,她主動牽起我的手,帶著我走在涼風吹拂的夜間小徑。


  「你會害怕嗎?」她問。


  「還好。」我搖搖頭。


  「我曾見過你們人類難以置信的東西。戰艦在獵戶座之外燃燒。我看見了C光束在天國之門附近的黑暗中閃爍。所有這些時刻都將消逝在時間裡,就像雨中的淚水……死亡的時候到了。」她說。「這是電影版的《銀翼殺手》裡面的台詞,你有看過嗎?」


  「兩部都看了。K倒下的那一幕觸動了我心裡的某些東西,彷彿倒下的不是雷恩.葛斯林,而是我自己。如果能夠選擇死法,我想要死得像K一樣,即便用盡生命守護的是別人的東西也沒關係。但是我似乎連要守護什麼都沒辦法,只有對人類的厭惡越來越深。」


  「只要和我在一起就不會有事的。」千晶抱住我,親吻我的額頭。「沒有東西可以將我們拆散,我會將你的煩惱納入虛空。」


  「嗯。」


  約定的時間快到了,我們動身前往比賽的出發點。對手是外縣的人,在跟杏美的車隊對戰中拿了一次勝利,是個染了金髮看起來有點浮誇的人,開BMW的F80 M3。這場比賽是千晶主動要求杏美轉介的,詳細的原因我不知道。比賽方式採用TA賽,先到終點的人就贏了,由杏美進行出發倒數。天空飄下細細的雨滴,出發後不久雨勢有增強的跡象。對手的第一個彎出乎意料地使用抓地跑法,千晶用幾乎同樣的路徑入彎,出彎時加大油門施加壓力給對手,但是M3嚴密防守著不為所動。


  「車子跟人一樣有心情變化。」千晶突然說,一邊操作排檔桿流暢地進檔。「有快樂、有難過、有生氣、有暴躁,同樣的也會影響到駕駛者,雖然熟練的車手能夠把這種差距縮小,然而run with issues仍是必須的技能,因為不可知的突發狀況太多了。在人生中有時候甚至得一輩子跟甩不掉的問題共處,就像沒有維修站的拉力賽。」


  「別說維修站了,我覺得自己好像連眼前的道路都看不到似的,回憶的畫面佔滿了擋風玻璃。」


  「總是會有這種時候。」千晶說。GC8隨著她的控制發出巨大的咆哮,緊緊貼著對手。M3還沒進連續彎道就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雨勢開始變大,視線狀況相當惡劣,M3的動作開始延遲,千晶卻不為所動,我本能地察覺到對手只要失誤就會被超車。即使是新型的車,引擎的實力在碓冰的狹窄彎道還是沒辦法完全發揮,在如此不利的條件下,對手改變了跑法,採用煞車甩尾來攻克彎道。「正如我所說,我們要做的只是聆聽,靜待時機到來。」千晶抓準了M3因為入彎過快導致的出彎空檔,輕輕踩了一下煞車就補油從內側超出了一個車頭,下個彎是同方向,四輪傳動放大了這個優勢,由於路寬不足對手被迫退到後方。


  超車之後千晶也改為使用混合抓地跑法,一點一點確實地把距離拉大,離開最後一個大彎時已經看不到M3的車頭燈了。終點的計時人員露出像看到幽靈的表情。雨實在太大,搖下車窗也聽不太到外面的人說什麼。過了一陣子M3和杏美的GT350出現,千晶揮了揮手就加速離開,一句話也沒跟他們說。回到家,她靜靜地站在車棚裡點起菸,菸味和雨水打起泥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可以想像GC8的引擎冷卻發出的聲響。千晶抽了兩根菸,然後我們回到臥室性交。總共兩次,過程非常溫和,不過在她的要求下我沒有戴套。最近沒避孕措施的次數增加了,我自己很清楚,卻不知道怎麼開口,到底要說什麼呢?


  微妙的惡夢還是持續著,只是變成買了文具後把東西忘在櫃台這種等級的夢。我現在幾乎每天睡在千晶的家裡,早上起來都會聞到濃濃的咖啡香,她通常戴著沒有度數的眼鏡在書桌前看書,等待我醒來,必要時載我去學校,好像她完全掌握了哪個教授會點名似的。晚上就開EVO 9或R32跟她到山路跑跑,偶爾是比賽,偶爾是單純的兜風,握著方向盤時心中的愧疚和不安就會被驅散,彷彿車子強化了我本身的自信。


  我由衷地希望世界上任何會消耗「人」的一切都消失。到頭來我所要求的僅僅是些微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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